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查阜西:请文联重视“情习不同,博采风俗”等三则

查阜西 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 2022-12-20

编者按:

情习不同,博采风俗是查先生根据《史记》提醒文联需重视的问题。曲各异趣,同曲殊风则是查先生对琴曲的理解。两句话表述不同,但内涵相通。鉴于此,先生总结了琴曲音、节、物、体需准、匀、言之有物、奏之成章的共性,以及调式转换不能因为泥古,将商角同用,宫逐羽音抹煞。另外,先生还评介了欧阳修听琴诗之失与听琴之得。琴诗之失在于误作颖师为善弹琵琶者,听琴之得在于以“声在意”“听以心”二语将善弹善听刻画至极,是音乐美学之隽语。


请文联重视“情习不同,博采风俗”
文丨查阜西
(本文选自:黄旭东、伊鸿书等编《查阜西琴学文萃》
 

杨翰笙送来文联1956工作计划要点,请提修改意见。综观草案全在“对己教育”,未以“为人服务”为重点,与社会主义高潮似未称。司马迁云:“乐其如此也,以为州异国殊,情习不同,故博采风俗,协此音律,以补短移化助流政教。天子躬于明堂临观,而万民咸涤荡邪秽斟酌饱满,以饰厥性。”此优良传统也。视察中知安徽省对黄梅戏不准立团,梅山水库工人对音乐唱片贫乏,戴岳反映有人对北京强调“加工”实为歪曲咸致不满,而黄梅与倒七则在安徽风行,万人空巷。去年11月国务院已有重视地方文艺之指示,且曾展开学习形成运动,而计划依然故步,故建议如下——

翰笙同志:

收到本能工作计划要点草案,我认为基本完善,没有不同的意见。只想在“关于学习方面”的六条稍作补充。理由是:这次到安徽视察中,就便对文艺注意到:

(1)许多改编的黄梅戏和庐剧特别好,当我在赞叹中,有人对我抱怨“中央”不许成立地方剧团(听说现已批判);

(2)梅山水库工人抱怨唱片很少令人听到熟悉而亲切的东西;

(3)文艺工作者中有人抱怨某些北京的“加工”,实际是“破坯性的走样”。

这说明“水平高”有时不仅不能代表全面性,反而全亦多成片面性的。国务院在去年11月提出要重视和培植地方文艺的指示;毛主席有“百花齐放”的号召,并要求“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”。计划这样的补充一下,或者可以揭出文联对这些都强调到了。

我这样补充的办法,可能是不现实或不正确的,但我以为先由各个地方演出、放映和展览,总起来所接触的群众更广大,如何强调并确认“优秀是从广大群众中来的”,在计划中必须明显。

 

琴曲之理解与欣赏

 

谓琴“难学易忘不中听”,或讽刺劣师之语耳。谓“知音难得”,则自古即然。此谓自接触至熟悉耳至共鸣不易也。

殊方异俗,同一民族即各有其趣。何况我国经几度混血,音乐形式与风格各自不同。自唐末宋初起,学者判乐为雅、俗、胡三大类。陈旸将琴列入雅俗两类,实则琴俗存雅亡。谓雅者冀复古耳。但自汉时琴入俗以后,实未尝还雅,两千年来雅琴即俗琴耳。

殆因其为汉民族自有,保守性强,抵抗新声往往较欠(《唐书》——弹琴家犹弹楚汉旧声),而技法大体则两千年如故(汉俑)。

但旧声在清初亦止于楚汉,未闻远至周秦;而其本身在历代创作改编迄无宁日,则琴固又自有其新声;新声之源泉不能不来自时代生活,是亦发展也。故谓其保守性强,又只能证明其发展乃基于传统,不亦贵乎?

就演奏形式(或方法)言之,技法形式历两千年不变,似乎极保守之能事,然而其不变者拨弹抑按而已。拨弹抑按本身实又变动不居,此各代指法不同可为证也。是亦发展也。

汉魏集指法之名,六朝隋唐因而制谱,此琴曲得传之故。古谱之存,指法之集,遂使各代之曲有可能复生。今时乐家集各地之曲,琴家则自来集各代各地之曲,此琴家往往风格不专之故(自琴家言之,专则狭矣)。

是知传统琴曲正以其来自各代之各方,故曲各异趣,同曲殊风。能一曲或数曲,不能尽琴之道。

异中有同。何同?曰:“有音,有节;有物,有体。”

音求准,准求律。泛、散决于弦之合律,木声则决于耳之知律,以绰注取高峰,以曲意、曲词定绰注,吟猱上下活其机,以适“物”。

节求匀,匀于时。以疾徐活其机,以适“物”。综轻、松、脆、滑、高、洁、清、虚、幽、奇、古、澹、中、和、疾、徐十六法以适物,琴道尽矣。

物谓言之有物。今言“内容”或曰“主题”,以赋成,或以比成,或以兴成,或兼之。识“物”始于接触、熏染,养于习惯、熟悉,乃能致共鸣而享乐。琴曲必有鲜明曲名与解题;琴歌之曲词必合于曲名,盖传统如此,无名实不符之琴曲。

体谓奏之成章。今言“曲体”,或曰“曲式”,犹文章之有起承转合,以段分之。小曲二三段者不须成章,四段以上,往往异式复奏(或异准、或异声、或重复、或异速、或变奏),可使一曲前后呼应,主题一再突现,尽缠绵之极致,故分段亦常各有其名,如续长歌绮赋,自然一唱三叹,身入异境。

琴曲各有其宫、均、调、音。宫与均源于律,用于合乐、和歌,与他乐同,可不论。惟调与音须另作理解。调者弦法也,今言“定弦”;音者韵脚也,今言“调式”。皆为适物而设。《广陵》慢商以发雄响,《离骚》变徴以著凄凉,不可视三十六调皆俗艺奔放之故;而商角同用,宫逐羽音之妙用,亦不可尽以泥古而抹煞其功用也。

从六朝迄清中叶,琴家学于爱好,养于贫困,精于坚持。稍成于琴师中成为清客,大成为待诏。琴人在封建社会中,亦有“十室之邑必有忠信”之规律。但自封建社会没落,“弹琴不出富贵寿考”,水平遂低。解放后,党扶掖下渐苏,似尚未复原,余能想象琴之深境,抑止而已,未尽能也。

中央歌舞团约余向民乐队讲《琴曲之理解与欣赏》,作上记供提纲。

1959年6月23日灯下

 

欧阳修论听琴诗之失与听琴之得

 

《渔隐诗话》谓“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,皆欲写其声音节奏,类以景物故实状之;大率一律,初无中的句,互可移用,是岂真知音者?但其造语藻丽为可喜耳”云云,夫子自道也。尤其首举韩愈听颖师弹琴为例最为荒谬。欧阳修谓此诗类言琵琶,僧义海即指其误(见《西清诗话》)。海之言曰:“‘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’,言轻柔细屑,真情出现也;‘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’,精神余溢疏观听也;‘浮云柳絮无根蒂,天地阔远随飞扬’,纵横变态,浩乎不失自然也;‘喧啾百鸟鸣,忽见孤凤凰’,又见脱颖孤绝不同流俗;‘跻攀分寸不可上,失势一落千文强’,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。皆指下丝声妙处,惟琴为然,琵琶格上声,乌能有此?”此就造形分析耳。余更为益之:

其一,颖师僧也(颖师之为僧有李长吉同题诗中“竺僧前来吾门,梵宫真相眉棱尊”之句作证)。未闻有僧以擅琵琶者,而擅琴者则比比皆是,欧阳修未见及此;

其二,从韩诗可以显然看出首二句为一式,第三、四句亦其一式,第五句复首二句式,第六句复第三、四句式;第七句为首二句之变奏,第八句为三四式之强烈发展,皆琴之章法也。又自第九句以下韩感染至激动,言明不令终曲(“嗟乎有两耳,未省听丝篁;自闻颖师弹,起坐在一旁;推手遽止之,颖乎颖乎尔诚能,无以冰炭置我肠”),琵琶无此结构。

其三,原题《听颖师弹琴》,欧阳修安得妄改?

然而义海评欧阳仍云“一代英伟”,惟斯语误耳。义海与朱文济、释夷中一脉相承,又读书能文,意韵萧然碍于声外(沈括语,见《补笔谈>)。其于欧阳殆知之深也。

欧阳修赠李道士弹琴诗云:“……弹虽在指声在意,听不以耳而以心,心意既得形骸忘,不觉天地愁云阴。”其“声在意”与“听以心”二语,刻画善弹善听至于极,实音乐美学中之隽语也。

    1959年6月25日

 

听颖师弹琴

韩愈

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

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。

浮云柳絮无根蒂,天地阔远随飞扬。

喧啾百鸟群,忽见孤凤皇。

跻攀分寸不可上,失势一落千丈强。

嗟余有两耳,未省听丝篁。

自闻颖师弹,起坐在一旁。

推手遽止之,湿衣泪滂滂。

颖乎尔诚能,无以冰炭置我肠!

 

编辑:西西
审校:安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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